王如晨/文
前两天,软银出售ARM、苹果或接盘的传闻出来时,我第一感觉是“不可能”。
此刻我要修正一下自己的观点。我们判断是,软银出脱ARM股权消息,大概率为真。尽管苹果之类的科技巨头难成控盘者,但作为跟投参与者,或有空间。
说说我的逻辑。先从为何否定开始。
过去10多年,尤其是2016年软银接盘之前,外界并购ARM的消息实在多了去。不止苹果。英特尔、AMD、高通、英伟达、谷歌、微软甚至marvell们都曾进入过传闻。
而我很早也了解到,2009年,中国主权财富基金中投亦有意投资,甚至一度打算选择二级市场。那年,因受全球金融危机影响,半导体行业受到重创。ARM还算好的,那个与它博弈一时的MIPS,市值一度不到5000万美金。
ARM诞生与苹果有关,后者亦曾为早期股东,一度持有30%股权。不过近30年过去,ARM生态已非旧时,类如苹果之类的系统厂家、英特尔之类的芯片巨头、谷歌之类的互联网巨头,想完全吃下ARM,染指控股地位,抑或只是成为多数股权持有者,都不太可能。
因为,一旦为这类公司控制,ARM商业模式就将难以持续,生态独立性会面临瓦解。
当然,这类公司接手,不排除诞生一个一体化、封闭的巨头。于芯片领域,可能走向IDM模式;融入系统厂家,可能就是类苹果一样的半封闭生态。但ARM技术普惠性会受到抑制,生态价值必定大打折扣。
在独立性与丰富的生态价值之间,ARM有内在的立场博弈。它不可能融入苹果们,成为单体科技巨头的技术架构。
多年来,这个处在产业上游的公司,之所以以如此体量成就全球移动生态,正是源于独立的产业定位与独特的商业模式价值。人们习惯高标TSMC代工业定位,其实考察产业链,ARM的商业模式更具独特性,且充满美感。以它体量撬动的中下游产值,规模更大。
任何想独立染指ARM控股权的公司,越是实体型科技巨头,越不可能。
你可能说到软银。它2016年之所以得手,主要在于,相比上述科技巨头,它更像一家投资驱动、资源整合型的平台,本身就带有一种中立性。
2016年软银接盘时,也恰处一个行业转折期:移动互联网已到一个阶段的高点, 基于人口红利与梅特卡夫定律的增长模式,开始出现一个调整期,而5G、AI、大数据、物联网、云计算概念大兴,行业互联网趋势开始确立。
ARM多年前就有涉入更多终端乃至整个基础设施的意图。当初渗透服务器的意愿很强,说是几年内要占据25%的份额。但这不止需要技术,更需要生态整合能力,涉及到开放思维与商业模式的重塑。ARM的短板很明显。简单点说,它能涉入很多计算服务,但与数据相关的场景,缺乏许多资源。
软银恰是一个合适伙伴。除了软件、电讯、机器人、发达的网络等领域,它投资了大量与数据、场景相关的互联网企业。此外,它手握巨资,筹集、操盘着千亿愿景资金。而孙正义接触ARM时,除了强调助力后者构建全球物联网、拓展全球新生态之外,更是承诺保证ARM运营的独立性与总部属地。加上软银亚洲公司底色,种种资源与潜力,于ARM而言,确实非常有利。
既然如此,此刻,为何又要修正自己的观点,并认为苹果之类的巨头有参与空间?
我想说,这里面至少涉及三层话题:
一、ARM为何有出脱的可能;
二、出脱对象与长远的生态建设;
三、一个复杂的全球化公司治理样本。
逐一展开。
是的,我并非否定软银出脱ARM的可能性。
孙正义火烧眉毛中。核心压力在于,愿景基金诸多投资案惨淡,严重拖累了软银自身业绩,导致多季巨亏。
过去一年多,软银话题不断:一是愿景基金投资的公司接连陷入困局,wework们不但IPO延宕,估值大幅缩水,内部治理更是一团糟。孙正义本人都已经跟创始人翻脸了。一年来,愿景基金已相继裁撤15%的人力;二是不断寻求部分业务转手。去年,Sprint与美国第三大无线公司合并后,软银同意出售其约210亿美元的T-Mobile股份。其实它打算出售总计高达410亿美元的资产。
此外,软银还回购了数十亿股股票,最近几个月股票上涨,多有刺激。但整体而言,整个行业并未转好,而疫情、大国博弈更是加重了旗下多个投资单元的危机。
这危局,早已被全球激进投资者利用,名声凶悍的Elliott Management早已入局。这机构早期习惯渗透中小型盘子,此次开始瞄准危机中的巨头。它的掌门保罗.辛格早已对软银发出治理层面的质疑,要求持续改组软银董事会,甚至流露出制造动荡获利的猎杀动机。
孙正义的领导力正备受考验。
面对如此一个激进投资机构,他早已心怀忌惮,屡有妥协。诸如软银董事会扩容强化多样性、巨资回购股票计划、资产出脱计划都属于压力的反映。
ARM当然也是一个操作空间巨大的盘子。本来软银于它有独立的操盘、变现节奏。
2016年入局ARM后,软银很快就意识到,它很难从ARM现有薄利多销的模式中获取更多利润。它很快就将25%的股份转售愿景基金。同时,2018年以来,孙正义与ARM首席执行官们不断强调,未来5年,或大致2013年前,ARM将重新上市。为此,我们看到,ARM总部更换了CFO,后者来自美国,擅长资本运作,还曾做过19年的股票分析师。
几年来,ARM商业模式上有明显的变化。除了授权策略与商业化在区域尤其中国大陆有个性化落地(合资公司)外,还有它自身也成立了物联网部门。同时还围绕数据业务落实了小规模收购案。
这说明,软银在通过给ARM灌注“物联网”概念改造过往商业模式,推动这家公司从小而美走向平台型企业,走向芯片业的阿里巴巴。它有利于扩大商业化边界与营收规模。这确实也符合软银当初接盘时的目标。
这种改造,成效并不显著。它导致ARM边界模糊。物联网概念持续放大,会与下游客户产生深度博弈,同时弱化芯片业概念,导致技术输出、IP授权、生态投资混乱。此前,ARM中国合资公司人事一度波动,与这种改造带来的股东博弈有关。
若非愿景基金遭遇重创、中美博弈导致个别客户授权遭受钳制乃至今日疫情影响,ARM这种改造应会按节奏持续下去,直到重新IPO。
但这节奏显然已被打乱。软银陷入发展历史上一段重大困顿。孙正义个人神话已被击破。面对对冲基金索求,他不敢无视。
此刻的ARM,就成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急速变现舞台。这一点,它会比愿景基金投资的其他单元都更具确定性。长期以来,尽管经历许多波折,ARM之于整个行业,依旧是最为稳定的力量之一。
急速变现,可有多重方式:
其一,涨价。
ARM长期以来其实是一个小型芯片概念的公司。2019年Revenues 大概1.55B USD。其中,1/3属授权收入,2/3属版权收入。去年客户卖出6.4B ARM CPU,平均版权费16美分一个。软银当初收购ARM付出近320亿美元。若按ARM现有财务面,估计要60-100年才能回来。
消息人士透露,软银前段要求ARM将未来授权费用翻四倍,否则就提高版权费用。而这招致现有客户强烈反对,因为关键设计环节,总成本可能高达数百万美元。
ARM中国前任总裁谭军对夸克表示,确实已从相关企业口中听到反对提价声音。他坦承,这也是他目前担心的一面。毕竟客户成本上升,最后必定还是会传导到最终用户层面,会抑制行业整体出货。
同时,未来也必定会刺激出替代方案。我们认为,ARM确实有一定的版权费涨价的空间,但即便如此,单纯靠涨价,不可能化解软银短期的变现压力。
其二、急速IPO。
IPO目标明确。但现阶段,ARM商业模式改造并没有完成,尤其是物联网概念,尽管有基础设施行业刺激,但受疫情影响,许多场景远没有达到爆发的周期,甚至还遭受了阻击。
若不惜代价急速IPO,即便能达成,概念效应与融资结果恐怕都很难满意。是啊,今日的ARM,除了规模,在模式上,跟2016年转售前甚至与谭军主持局面的周期有什么根本变革吗?
我们看到一个新动向。最近,ARM官方宣布,将把旗下物联网与数据业务剥离到软银控制的新实体,以专注于芯片核心业务。
这有利于它的概念走向清晰,更具专业性,但商业化版图,包括规模化版图会受到一定弱化。
这一动作意味着,软银推进ARM2023年IPO的节奏已经瓦解了。毕竟,“物联网”概念是它当初收购时的宏大设想。
由此我们判断,急速IPO不太符合软银短期的利益。
其三、出脱给第三方。
谭军也表示,软银不排除出脱ARM,而新买主可能会通过改变ARM业务模式来提高收入。
“苹果这类巨头接盘很难吧?”我依然有些忐忑,问他。
“如果私募联合苹果收购,再资产重组呢?“他反问。
这倒是一种可行的思路。前者属风险型资本,能创造后续变现的机制;后者属产业资本,具有基石投资者的价值。
若没有苹果类的产业参与,尤其那种具有产业资源、生态资源的巨头参与,很难获得更高的认同。因为,外界明白,纯粹的私募接手,不过是击鼓传花,获得更高变现。它不会陪伴ARM到底。短暂的烟花之后,不排除留下堆灰烬,风起,一团灰色的混沌,注定会制造许多波动。
苹果确实也有参与动力。不止重回股东角色、“往日重现”,更有此刻的业务逻辑:2020年,苹果有望推出非intel处理器的笔记本。这一消息正为行业密切关注中。
若这一幕出现,ARM后续业务模式势必也会得以强化,尤其是上面的涨价动向。这也有利于未来ARM重新IPO。
当然,我个人认为,这种操作可能也存在风险。
比如,鉴于开头的逻辑,即便苹果参与接盘,也很难成为主导一方,更不用说控股地位。而私募主导,不可能长伴,必定还是会寻求变现,不是IPO,就是操作一番之后再击鼓传花,转手获利。如此,ARM的运营终归还是会陷入不确定性之中。
我们的判断是,最合理的方式,可能是软银只是出脱相当比例的股权,而不是彻底放弃ARM。理由除了上面一层,还有:如果此刻软银完全放弃所持有的ARM75%股份,即便愿景基金所持25%左右继续保留,它也会重创软银与孙正义个人多年投资的口碑。
2016年接盘时,它们收获了全球的目光。当时孙正义还说,这是产业变革的“新范式“,带有革命与颠覆的口气。
彻底放弃ARM,即便ARM剥离的物联网与数据业务在软银新实体里延续,作为一个庞大的产业构想,软银帝国的物联网大梦基本会废掉。全球虽有多条技术路线,就整体生态来说,至少目前,没有哪家具有ARM如此高的统一性力量。
另外,考虑到这个周期全球复杂的博弈,软银现阶段继续扮演关键股东,即便只是在那里,无法真正左右美国对特定区域与客户的钳制,它的亚洲企业底色,也能发挥一定的缓冲。
如此,我们真正修正后的观点是:软银出脱ARM股权消息,大概率为真。但它不会彻底放弃ARM,而是会释放出相当比例的股份,甚至是控股权,在筹措巨额资金的同时,仍能紧密追踪ARM生态红利,深化合作。毕竟,在全球半导体领域,想重新寻求一个如此影响力的盘子,几乎不可能。
于ARM来说,如此也能获得更为灵活、自由的运营空间,充分整合与协同外部资源,在最大限度保证独立性的基础上,壮大生态。比如软银能提供物联网场景,私募或其他机构更能自由操作变现机会,苹果们直接创造营收。如此,ARM核心管理层、长期股东、风险资本、产业资本结合,也是稳定的架构。
于是,也就引出我们上面提到的另一面,它会促成一个复杂的全球化公司治理样本。
不要说在半导体业,即便在更广的行业领域,ARM的治理也充满考察的意义。
当然,决定这种潜在股权结构与未来治理结构的真正力量,不是股东本身,而是ARM这家公司独特的产业地位与商业立场。我们判断,未来多年,无论如何演进、商业化,它的基础立场应该还是会坚持下去,即便有旁逸斜出,也会有自我修复的机制。
我认为,这才是ARM30年历史沉淀下来的文化价值。ARM虽小,有这重立场在,它就能生生不息。
Elliott Management正持续要求软银集团提升治理。事实上,ARM立场决定的治理结构,绝不会比软银简单。处理好ARM的下一步,会考验孙正义真正的领导力成色。
这么说,并不意味着软银出脱ARM股权完全出于被动。事实上,即便寻求自然的演进,推动IPO,现有75%持股比例还是太高,它必定会释放出去一部分,达到一个合理的结构。
当然,真正的压力会在ARM自身的决策层与管理层,它更直接,更大。他们若被资本俘虏、失去长期的基础立场,那才最危险。所以,未来即便股权出脱给私募与苹果之类的巨头,并在美挂牌,如何保证运营独立性与ARM母体属地特征,依然关键。
最后,有必要提出另一重话题,多少还是敏感的吧。
那就是,一旦软银出脱ARM股权,无论彻底放弃还是局部放手,考虑到接盘方不可能是中国企业,未来挂牌地又大概率在美国,ARM未来会更像一家美国企业,很难免除成为大国博弈的筹码。
因此,它就涉及到ARM与中国大陆客户的合作。
我们当然知道,即便ARM不出脱,软银也不可能真正规避开这重风险面。我们也判断,大国不可能彻底脱钩,何况ARM中国合资公司也能发挥一定的抗风险作用,只是,这种情境里,ARM一定少不了成为话题的中心,从而会带给产业一些波动。